[转载] 贵族生活的开始

几年前,看过一本叫做《影子的素描——高校文学经典读本丛书·北京大学卷》的书,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这本书貌似流传不广,连豆瓣上也没有条目,不过书是好书,里边收录了不少的文章。《贵族生活的开始》算是让我印象最深的一篇。

转载自http://forum.book.sina.com.cn/thread-940002-1-1.html


贵族生活的开始

作者:孙健敏

这样的话,这个城市便开始了它的贵族生活。

城市里渐渐有了一些喜欢名马、名车、名画、名人、名书的人。他们一般穿戴整洁,挑不出一点毛病,光彩照人却不剌眼。他们的腕上一般带着一块瑞士产的手表,这种手表的特点是每年只生产有限的数千只。他们总是那样温文尔雅而且彬彬有礼,但又不失风流倜傥和绅士式的幽默,他们一般也都明白"ladyfirst"的成规,他们在你面前总是让你感到很舒服,但又免不了要让你自卑。这时候,他们一般已经获得过这个女王或者那个大公敕封的爵位,还没有来得及获此殊荣的,也至少有过数次受到这些爵位的人家邀请的经历,譬如一次高规格的酒会或者命名仪式什么的。另外,还有一个依据就是,在这时的报纸上,我们已经时常可以看到这些人与名模或者明星纠葛在一起的绯闻了。

就在这时候,王老虎不失时机地在城市里搞起了一家鸡尾酒浴室。王老虎时年正好三十岁,正是我国人民所谓"三十而立"的好时光,因此他便觉得再不干一点正正经经的事业便有些不好意思了,便也就搞起了这家浴室。在此之前,王老虎从事的是一种叫作"调酒师"的职业。从十八岁那年起,王老虎便是一个调酒师了。王老虎虽然没能成为超一流的调酒师,但在这个城市里他的手艺差不多也能算是第一流的了。因此,十二年来王老虎边赚边攒的钱已经是足够他在霓虹大道上,朝北开一家门面宽度约为十五米的浴室,霓虹大道虽然不如阳光大道繁华,但与城市最繁华的阳光大道正好紧挨着,中间隔着的只是一排排建筑物,距离不会超过五十米。因此浴室所在的市口并不能算太差,而地价却又要比阳光大道的铺面便宜一半。

当初,刚盘下这个铺面时,王老虎还真为该用这铺面从事何种事业费了不少思量,在价廉物美和高价专供间盘旋了数遭之后,便觉得高价专供对于惯于出卖价廉物美的城市来说可能是一条蹊径。其实王老虎的这点新发现,并不算太新。很久以前,北京便有了赛特,而上海则有了先施、华亭易上丹和东方商厦,这些房子华美异常,在那里有许许多多漂亮的小姐或者风度翩翩的先生来为你开门,来向你致意,来不知疲倦地陪你说话。据说其中一家商店还有售货员专门跪下为顾客穿鞋的服务项目,这些房子和房子里的先生小姐实在是太出色了,你已开始自惭形秽,他们的殷勤差不多已经构成了对你的嘲讽,你只能颤抖着手掏出一些钱来购买一些东西,或者说让你逃避一些嘲讽。

无论如何,搞一个鸡尾酒浴室的念头在尚无先例的情况下,确实有些冒险。当时,大多数人都认为王老虎这个调酒师出身的小商人一定是脑子里某个地方出了毛病,竟然想搞一个用鸡尾酒洗澡的豪华浴室来发家.但后来王老虎令人瞠目结舌的成功,让大家不得不把刚吐到嘴边象一大块鹅卵石似的讥讽又硬生生地囫囵着吞下了去,让他们的食道和胃部感到了一阵梗塞似的滑动。现在谁都不得不承认,这个念头虽然荒唐,但却十分天才。王老虎自己也认为这是一个十分天才的念头,因为他在日后的岁月里十分沮丧地发了自己并不是一个天才。

好吧,现在来说一说鸡尾酒浴室。从整个霓虹大道来看,这无疑是其中最别致的店铺。除了它的业务,它的布置、它的装潢和它的服务方式也是最为别致的。从门面上看,除了在气窗位置上有几块不大不小的玻璃,你几乎见不到一点我们时常看的用来装潢门面使之光鲜亮丽的玻璃。门面是用一些未经雕琢和刨磨的木头镶起来的。其中那扇大门,是用三棵有百年以上历史的大树一剖为二做的,上面斑驳的树皮还完好无损地留在了门上,使门上的拱形是凹凸而幽深的。推开那六扇门中的任意一扇,你便算进入了这家当时已经非常著名的浴室。你首先看到的是一个老式当铺似的柜台,柜台很高,你踮起脚才能看到木栅栏后的一切.木栅栏已经很旧,柜台也已经很旧,是王老虎从一座被拆除的电影摄影棚里折价买来的。木棚栏后面,坐着一个尖嘴猴腮,满脸皱纹的老头,老头戴着一副黑色赛璐珞制的老花镜,额下有七、八根拖得很长的山羊胡子。当然,这不是王老虎,只是王老虎雇佣的一个雇员,他原先是一个特型演员,专演绍兴师爷的那一种特型演员,后来绍兴师爷的形象已经很少在影片中出现,他便也就失业了,便让王老虎找了来,专门负责卖澡票和给澡客开门。他开的是一扇小的木栅栏门,门紧连着柜台,和有木栅栏的柜台相映成趣。开门对他来说是一项很艰难的工作,因为他坐的那个椅子很高,否则他就不会让人看到他大半个身子是高于那个高高的柜台的。他爬下那椅子需要很长一段时间,而重新回到那椅子上去也需要很长一段时间。不过,幸尔每天到这里来洗澡的人并不多,十二个小时中大概只有二十多个澡客,碰到周末周日也不过是五十来个。因此一般的日子,浴室的日营业额是二百多万元,而到周末周日时便是五百多万元。

进了那个小栅栏门后,能看见的是一条阴暗的走廓,这时便会走来一个彬彬有礼的先生或小姐,如果来的是女顾客,走来的便是一个小姐,如果来的是男顾客,走来的便是一个先生,如果来的是一男一女两个顾客,走来的便是一个先生和一个小姐。他们过来,主要是为了陪你在这条只有一只白炽灯泡照明的走廊里浏览。他们让你看一看一走廓的两边,你便看到走廊的两边象蜂巢似的密布着一些小房间,每个小房间都有一扇红木制的移门,移门用黑色墨汁写着一些字,如"卡萨布兰卡之梦"、"敦煌飞天"、"天堂之恋"等等,都是一些鸡尾酒的名字,跟一些词牌差不多,有格式和韵律的要求。走了这样一遭之后,顾客便应该做出选择了,他们必须选择一种鸡尾作为他们淋浴的水。一般来说,顾客总是爱选"天堂之恋",其它的当然也挺爱选。

顾客完成选择后,便被陪伴他们的先生和小姐请到了一个宽敞的大厅。宽敞的大厅很大也很高,所以里面还有几间用茅草、竹片搭成的精致的小茅舍。这其实是一些小茶屋,顾客被带进了大厅,主要是为了让他们到这些小茶屋里面,边喝茶边等待,小茶屋里的布置很有些古朴的意趣,中间有一张用树根雕成的小茶桌,小茶桌边上有两张同样是用树根雕成的凳子。小茶桌上有一个紫砂壶和两个只能装下半口水的小紫砂茶杯,边上放着一小碟茴香豆,再边上则是一张棋盘,正面是围棋盘,反面是象棋盘,在茶桌的小夹层上放着两个藤编的和两个石雕的棋盒,两个藤编的棋盒里放着的是一副围棋,两个石雕的棋盒里放着的是一副象棋。所有的棋子都是用花岗岩做的,所以手里捏着时,便会从上面散出一些粗糙的凉意来.在小茶舍的一角还有一只青铜做的小炉子,炉子上有一只烧水的雕纹陶罐,粗糙的雕纹陶罐上有两个口子,一个口子是倒水用的壶嘴,一个口子接着一根细细的青竹管,青竹管穿过茅草,最后延伸到了一间小屋,里面有个矿化净水器。在炉子和陶罐旁边还有一个书僮打扮的小男孩,正趴在地上,看着炉火,手里执着一把羽毛扇,轻轻地扇着。

当顾客在茅草舍盘桓的时候,前调酒师王老虎便背着一架红木梯子来到了那条阴暗的走廓。这时我便会发现那些蜂巢似的小房间是没有楼梯的,只有架子上梯子才能达到。这次,王老虎把梯子架在了黑黑的墨汁写着"卡萨布兰卡之梦"字样的那扇红木移门上。王老虎在身上背了一个很大的白帆布包,帆布包看上运河要比身高一米八五的王老虎还要大,里面鼓鼓的。王老虎艰难地向上攀援着,下面一个头大如斗的侏儒神色紧张地扶着梯子,他似乎已经用尽了全身力气,脸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

王老虎终于爬到木梯的顶端,移开了"卡萨布兰卡之梦"的门。王老虎艰难地从移门里钻了进去。房间不大,大概八、九平方米的光景,除了一个红色的大木桶外,便只有一面大镜子了。屋里溢满了酒香,显然是多年积存下来的。王老舒畅地吸了一口气,鼻尖上开始出现了一些红晕。然后他便打开了那个大白帆布,开始拿出一些瓶子来。他开始往木桶里倒酒,共计三瓶威士忌、两瓶马蒂尼、五瓶 XO、一瓶半拿破仑、四瓶雪利酒、三瓶半金奖白兰地、二十瓶状元红、十五瓶竹叶青、五罐番茄沙司、一罐草莓酱、六品脱牛奶、十六个鸡蛋、胡椒粉若干,再就是兑苏打水,夏天时加冰块,冬天时不加冰块,春天和秋天时加一点点冰块。这时,木屋里的酒气已经浓得化不开了,只要在这酒气里多呆一会,便立刻要醉了。所以王老虎很快从房间里退了出来,把门紧紧地关住了。在这之前,他还在木桶上多余出的一块木板上,放了一条雪白的毛巾,一块雪白的浴巾和一大块雪白的羊奶乳酪。

王老虎顺着梯子往下蠕动的时候,大白帆布包还是鼓鼓的,不过看上去是轻多了,因为王老虎的动作已经不再是显得非常吃力了。在王老虎安然地着地后,头大如斗的侏儒便欢快地撒开了粗短的腿,向大厅欢奔而去。气喘吁吁地来到正在一滴一滴地咪着上品云雾毛尖的顾客面前,尖声尖气地告诉顾客,洗澡水已经准备好了。

顾客在侏儒的带领下,又回到了那条阴暗的走廓,很快他便看到了孤零零地矗在那里的红木梯子,顶上的那只白炽灯炮很暗,发出的黄光看上去是浑浊的,因此梯子看上去就象投射在银幕上似的,只是影子,无法触摸到。但顾客是顺着这影子似的梯子爬了上去,侏儒则又在下面扶住了梯子,以免梯子滑开。

顾客顺梯子的顶端移开木移门,便踩开了房里用蜡打得滑溜溜的木制地板上。啊,酒气太香了,顾客差不多已经陶醉了。他象个吝啬的守财奴似的,紧忙把木门又移了起来,然后他便站在了红色大木桶前,放眼向木桶里面望去。啊,那真是太美了,红的,黄的,蓝的,绿的,橙的,紫的,白的,象彩虹似的一层层排列在红色的木桶中,那些冰块则象一些晶莹的星星,在桶底闪烁着寒冷的白光,晃得人的眼睛都有些花了。头顶那只亮亮的碘钨灯,把灯光投射到桶里,又被象水一样四面八方地泼了出来,把房间泼成了五颜六色,并且不断地流转变动着,就象头顶的碘钨灯不是碘钨灯,而是迪斯科舞厅里的球状旋转彩灯。顾客呆了,他总是会在此时情不自禁地瘫坐在地上,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他挣扎着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尖利的疼痛使他意识到自己没在做梦。

顾客便除去了自己身上的衣服以及鞋子、袜子,最后是礼帽。他小心翼翼地下了水。水有点冰凉,特别是在冬天,但冬天桶里是没有冰块的。冰凉不会伤身,因为顾客的身子很快便热了起来。酒精虽然有助于散热,但酒精也有助于活血。顾客的皮肤泛起红色,是淡淡的玫瑰红,他感到浑身热极了,象洗桑拿浴一样,但不象洗桑拿那样憋气。当然,最初的时候顾客注意到的不是自己身体的感觉,而是木桶里的洗澡水。木桶里象五颜六色的液晶一样一层层分布着的酒液在顾客的腿脚伸进去的时候发生变化了。这时顾客看上去就象一根玻璃搅棒,洗澡水则象一大盘碎了的珠玉,各种颜色的液体呈块状互相乱窜,互相碰撞。这时顾客甚至已经听到了清脆的叮啷声在身体上下窜动着。过了很久,他才睁开了眼睛,他拿起延伸到桶里的那块木板上的羊奶乳酪,在身上涂抹起来,羊奶乳酪滑腻地在他全身上下挤动着,顾客感到舒服极了,就象有一只绵软的手在抚摸他似的。在涂抹完毕之后,他便拿起了那条雪白的毛巾,在身上揉搓了一边,便又将身子整个浸入了酒中,渐渐地五颜六色碎片状的液体上浮起了一片油腻,油腻呈椭圆形布在液面,漂过来漂过去,便多少破坏了原来的绚烂。顾客就叹一口气,又在木桶中站起来,站到了地板上,打了蜡的地板让他通红的脚心感到一阵柔和的阴凉,他拿起了那一大块浴巾,裹着自己擦了起来。于是便干了,便可以穿衣服了。随着悉悉的声音,衣服摩擦在顾客的皮肤上,顾客感到自己的皮肤此刻异常的光洁。

顾客拉开了移门,已经快要开始打瞌睡的侏儒打了一个激棱,便又小翼翼地扶住了红木梯子。顾客就开始顺着梯子往下爬。等到顾客爬下梯子,并从阴暗的走廊走出去之后,头大如斗的侏儒便上了红木梯子,进了小屋。

酒香还是很浓,侏儒刚闻到这酒香时,不由得脚下一虚,有些晃动的样子,随即定了定神,便进了屋。头大如斗的侏儒似乎对这里的打蜡地板的性能很熟悉。他往前紧走两步,接着一个小跳,便让自己在地板上滑动起来,最后在木桶前停了下来。他轻巧地往上一跃,一探手抓住了木桶内沿的一根小银链,一拉,便听"卟嗵"一声,就象香槟酒的塞子被酒里的汽流顶出来时出的声音。长得高一点的人便发现,大木桶底上有一个塞子塞着的小孔。塞子被拉开后,桶里的液体便从小孔里漏出去。从蜂巢似的小房间的背后,我们可以看到许许多多镀铬的小管子从这些小房间里伸展了出来。这些镀铬的银色的小管子乱七八糟地纠缠在了一起,贴在房子阴暗的夹层里,就象一张用银粉画出的迷宫图。这些镀铬的小管子,最后都往下伸展了去,便伸到了霓虹大道宽阔的下水道里。镀铬的小管子的尽头,黑洞洞的,密密麻麻地排列着,也象一个蜂窝,是马蜂窝,马蜂窝的下面挤满了老鼠,很大的老鼠,皮上油光光的,眼睛贼溜溜的。那么多的老鼠挤在一起,就象公园的金鱼池,一有人往下扔了一点面包屑,便会有数不清的红色金鱼挤过来.老鼠也是这样,老鼠在喝一些碎玉似的酒。如果这时,下水道检修工张三碰巧从这里走过,他便会发现这儿的老鼠象疯了似的,连手电光打在它们身上都不怕,还是一个劲地向那些马蜂窝似的水管子挤去。接着他便会闻到一股醉人的酒香,他便明白了这是怎么样回事,便在口里说了声:"罪过,罪过,真是可惜了。"便继续沿着霓虹大道下面的下水道向前检修去。

头大如斗的侏儒在拉开桶底的塞子后,便把耳朵贴在了桶壁上,听着桶里的液体下旋时所发出的旋转声和经过下水孔时所出的"吱溜"声,听着它们在镀铬的小管子里流动的声音。与此同时,鼻子也没闲着,尽情地嗅着那诱人的酒香,很快,酒便流完了,酒最后流进下水孔时的声音最响,头大如斗的侏儒便就点了点头。转过身,快走几步,一个小跳,使自己滑到了移门口,把门移上,嗤溜着从梯子上滑了下来,摔在了走廓的地上,很快又站起,一溜小跑,找到了正在办公室里抽着烟喝着茶看着报的王老虎。前调酒师王老虎便站起来,回到走廊,背起了那架红木梯子,走到了一间库房。库房雪白的墙壁上钉满了钉子,有长的有短的,密密麻麻地挂在了雪白的墙上。直到墙上再也没有多余的空白时,这天的营业便宣告结束了,大家便可以回家休息去了。王老虎也可以回家休息去了。

第二天早上,王老虎便第一个到浴室来上班了。晚上守更的钱老头给开了门,然后钱老头就回家休息去了,到晚上的时候,他会再来上班。王老虎从钱老头满嘴吐出的酒气中判断出,钱老头昨晚又偷喝了店里的酒。不过,钱老头还算识趣,偷喝的只是二锅头。所以王老虎也就不想去揭穿他了,反正也值不了几个钱,他爱喝就让他喝吧。这样想着,王老虎便把店里所有的门都打开了,在店里巡视一周后,工作人员便都来齐了,其中自然有绍兴师爷似的瘦老头和头大如斗的侏儒。王老虎吩咐了他们几句,便觉得自己现在可以出去进货了。便从车库里开出一辆载重量为一吨半的客货车,车是日产的,很轻便,也很漂亮,除了可以载货外,碰到节假日,也可以用作带着一家人出去野游的越野车。

车出车库后,首先向右拐,沿着霓虹大道向东行驶约一千米,便到了一个十字路口,是霓虹大道和五一路的交叉口。车便再向右拐,沿五一路向南再开五十米,便到了第二个十字路口,是阳光大道和五一路的交叉口。再向右拐,沿阳光大道向西开大约一公里左右,车便到一家名为"者记百酒店"的店铺口。据城市的乡土历史学家认为,这是繁华的阳光大道上少数的几家百年老店之一。其实谁也说不清它的历史是否真有一百年那么长,但大家都知道,很久以前便有了这样一家店铺却一点也不假。店是一家姓者的人家开的,店主要是卖酒的,各种各样的酒,古今中外,只要不是太稀罕的,这里都有。谁都知道,城市里酒类品种最齐全的是者记百酒店。这里不仅卖瓶装的酒,也卖散装的酒,这些散装酒放在一些鼓腰的大木桶里,或一些样子很笨的陶钵里面,口子上还有黄泥齐整地封着。由于卖散装酒,所以除了可以把酒买回家去喝,还可以堂吃,在百酒店的一个角落里,放着一些破旧的桌子和凳子,专供酒客使用。为了下酒方便,店里还备了三样除酒以外的小食品,分别是牛肉干、猪肉脯和火腿肠。

王老虎把车停在了者记酒店门口。按规定,商业街阳光大道只是准行车不准停车的,但这时天还早,大道上还没有什么车,而且交通警也还没有正式上班,所以老王虎把车停在路边,只要不碍着路上有限的那几辆车行驶,便不会有人来找他麻烦。

把车停妥后,王老虎便进了者记百酒店。自我介绍了一下,是霓虹大道上的鸡尾酒浴室的老板王老虎,便有了自称是"者记"老板的人接待他。这个人名叫者国忠。年龄约摸和王老虎差不多,但没有王老虎那么高大,勉强够一米七 0,这使这个叫者国忠的人在面对着王老虎时,有一种受压迫感。王老虎说明了来意,者国忠便告诉他,他想要的东西者记百酒店都有,都可以供应给他。在这个基础上,两上人开始了讨价还价,两个都不是那种得理不饶人的人,所以在唇枪舌剑了一阵之后,便找到了一个双方都觉得很满意的价格,并握了握手,并决定长期合作,王老虎开支票,者国忠吩咐他的伙计往那辆客货车上装货。在检点了一下车上的货后,王老虎便把手中的支票交给了正眼巴巴地望着他的者国忠。者国忠看了看支票上的令他感到心满意足的数字,咂吧咂吧了嘴,便跟王老虎道了一声谢。

王老虎进了司机室,沿着阳光大道继续往西开,一直开到与六一路的交叉口,便向右拐,沿六一路向北驶,再在六一路与霓虹大道的交叉,再次向右拐,沿霓虹大道向东驶,很快便又回到了鸡尾酒浴室的门口。王老虎下车,叫来了店里的伙计们,大家七手八脚把车上的货全部搬到了仓库里。大家便静了下来,等着第一个顾客喀嚓作响的皮鞋声在门口响起。

这样,不知不觉地过了三年,王老虎便有了不少钱,虽然还没有过上城市的贵族生活,但也算是过着一种极为豪阔的生活。这时的王老虎有了一个非常亲密的朋友,就是者记百酒店的老板者国忠。凡是搞过供销工作的人都知道,只要和一家业务单位有了三年以上的业务往来,两单位里负责此项业务的工作人员便会产生出一种友情来。那时业务上的往来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性行为,就象早上起床总是要刷牙洗脸一样,所以也就淡了,被忽略了,这样大家便不得不用一些友好的表示来填塞每次会面,便日益友好起来亲密起来。就象三年下来,王老虎和者国忠一定会成为好朋友一样。

既然成了好朋友们,便也就会在业务往来之外还有些来往。譬如逢年过节,王老虎总会带着家人到者国忠家去闹上一天,然后者国忠就也带着家人回访王老虎家。两家人便熟络了,两家的孩子都知道了者叔叔或者王叔叔是自己爸爸最好的朋友。

这种来往,后来因为者国忠家出了一点小小的变故,而中断了一段时间。者国忠的老婆跟者国忠离了婚,跟着一个家世似乎比者国忠更好的人走了。把他们的女儿留给了者国忠。说句实话,者国忠对自己的老婆并非情深似海,只是老婆跟人走了,碰到谁心里都不会好受。者国忠本来对自己的感觉不错。好坏也是一家百年老店的店主,家里的财产算来也不少。但老婆偏偏看上了一个别的男人,一比之下,便觉得者国忠有些土了,缺乏教养,并且上不了台面。

者国忠原来极其良好的感觉便被破坏了。

那时候的者国忠看上去有些潦倒,时常在傍晚时分,提了几瓶酒一点半路上买的熟菜到霓虹大道上的鸡尾酒浴室找王老虎喝酒。一看到自己的朋友友心情不好,王老虎便暂时放下了工作,陪着者国忠喝酒解闷。每次都到者国忠醉了的时候,两人才离开鸡尾酒浴室,各自回家。这天者国忠又醉了,醉了以后又不想回家,便让王老虎陪着他在浴室里闲逛起来,便逛到了那间雪白的墙壁上挂满了红木梯子的库房里,者国忠问王老虎梯子是用来干什么的,王老虎告诉他是用来上那些蜂窝似的小浴室的。者国忠便把那些红木梯子一个一个地取了下来,搬出了库房,架到了那条阴暗的走廓上,那一百多扇红色的移门前便第一次全部架上了梯子。高高低低的红木梯子象一片小树林似的在了那条狭窄而阴暗的走廓上,昏黄的灯光将梯子的影子全部描到了地上,构成了一组线条复杂的形状,在这些形状上,两个猴子似的影子正在上面穿行着,这是者国忠和王老虎。他们一会儿爬上了这架梯子,走进这架梯子顶端的小房间,一会儿又从这架梯子上下来,爬上了另外一架梯子,到另外一个房间野去了。其实,王老虎对这种游戏一点也不感兴趣,但他又不好意思扫了者国忠的兴。者国忠太可怜了,如果这种没完没了的游戏能让他感到高兴,那就由他去吧。王老虎跟在他身后,只是为了他的安全,怕他一不小心从梯子上摔了下来。在这样上上下下了数十次后,他们便进了"敦煌飞天"。一股扑鼻的酒香迎面而来。王老虎一看屋里的大木桶,发现头大如斗的侏儒忘了把桶里的洗澡水放了,他想明天应该提醒一下头大如斗的侏儒,让他以后勤快一点。在王老虎低头沉思的时候,者国忠已经向那个大木桶扑了过去,开始用双手一棒一捧地喝起木桶里的洗澡水或者说一种脏了的叫做"敦煌飞天"的鸡尾酒来。王老虎过去拉住者国忠的时候,者国忠早已喝下好几口。王老虎看见者国忠的脸上已经露出了一丝神秘的微笑。者国忠好象已经清醒了不少。

他问王老虎木桶里装着的是什么。王老虎在者国忠软缠硬磨下,没办法只得用手指醮了一点桶里的洗澡水,尽管知道这东西说不定会让自己感到恶心,但还是象征性地往舌尖上抹了一下。前调酒师王老虎便很快被舌尖上的那点感觉惊动了,那酒味真是醇美无比,象一阵狂风似的从他舌尖一直弥散到了全身。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纳了好长一段时间的闷,接着在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神秘的微笑。这种脏了的"敦煌飞天"显然要比干净的「敦煌飞天」更好喝,它的味道实际上已经不再是「敦煌飞天」的味道了。王老虎的心中便有了一种奇怪的预感。为了证实这种预感,现在开始是他带着者国忠在那些楼梯上爬上爬下了。每到一个房间,王老虎和者国忠首先便会向那些红色的大木桶跑去,用手指在桶壁上醮着,然后用舌头尝一尝。他们发现所有的桶壁残留物都有魔鬼似的感觉,这简直已不是酒,而应该被写成「□」(注:原文为「酉」字下边加上四点水)了,一种新的物质。王老虎从来没想到这家鸡尾浴室成为一座物质实验室,而他更想不到的是,者国忠提议以后把那些脏了的洗澡水全部运到者记百酒店去,高价出售,并且还给它取一个漂亮的名字"王者之魔"。当然,王老虎一开始出于商业道德的考虑,拒绝了这种想法,但终于还是无法抵触住那么巨大的商业利益的诱惑,还是同意了这个计划。不过提出了一个附加条件,得往这种被称为"王者之魔"的液体里添加适量的黄连素。

现在的问题是该怎样把这些"王者之魔"从霓虹大道的鸡尾酒浴室运到阳光大道的者记百酒店去。当然不能太招人耳目了,知道内情的最好只有王老虎和者国忠两个人。这样,明目张胆地搬运是行不通的,最好是铺暗管流过去。但鸡尾酒浴室到者记百酒店距离又太长,必然会有一个很大的工程。而这样的一个工程又太令人费解了,很容易穿帮。这着实让王老虎和者国忠费了不少心思。后来他们便想通了,他们绕着霓虹大道、五一路、阳光大道和六一路构成的那个矩阵绕了好几圈,便突然明白了,霓虹大道上朝北开的鸡尾酒浴室和阳光大道上朝南开的者记百酒店,原来是在同一幢长达两公里的建筑物里面,而且正好是背靠背紧贴着。这样鸡尾酒浴室和者记百酒店间的绝对距离便由二千零五十米缩短到三十五厘米厚的一堵墙。工程的难题便迎刃而解了。紧接着霓虹大道上的鸡尾酒浴室在三个月十日到四月十日暂停营业了一个月,而阳光大道上的者记百酒店也在三月十五日到四月一日暂营业了半个月。

两个店的职员都被发给了一笔丰厚的休假工资,他们的老板让他们趁着这段空闲时间到各处去玩玩,旅费店里酌情给予一定报销,两家店都只剩下了老板自己。

四月十日,霓虹大道上的尾酒浴室重新开了张。这天是星期三,浴室的生意格外地好,十二个小时里一共来了一百零五个顾客,因此浴室这天的营业额应该是一千零五十万。四月十五日,者记面酒店便开始供应一种三万元一小杯的酒,这种酒叫做"王者之魔"。这是一种好喝至极的酒,者记百酒店为此便间隔出了一间很高级的酒吧,一般城里很有身份的人才上这间酒吧来喝酒,喝那种很贵但很好喝的"王者之魔"。四月十五日之后的某一天,当霓虹大道的下水道检修工张三再次检修到鸡尾酒浴室门口的时候,他发觉这里原来密密麻麻的大鼠没有了,甚至连老鼠的影子都没有了。他一阵蹊跷,接着发觉那醉人的酒香也没有了,便也就释然了。谁都知道,有些东西一旦闯出了牌子,便不如原来好了,是偷工减料和牟取暴利的缘故,张三认为鸡尾酒浴室也是如此。于是张三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唉,暴发户,暴发户。"

回去后,张三便在许多次闲聊中把自己的见闻和猜测说了好几遍,直到认识他的人再把他的话传了好几遍后,便也就忘了。毕竟张三认识的人和能通过转述知道这一切的人没有一个有钱上鸡尾酒浴室去洗一次澡的。即使那些澡客听到了这种传闻,也会很不以为然。因为鸡尾酒浴室事实上并没有干偷工减料的事。那气味、那颜色、那感觉不仅不比原来的差,而且还因为调酒师的技术越来越熟练,而变得更好起来。

很快的,王老虎和者国忠成了巨富。他们买下了夹在五一路和六一路上的那一幢建筑物,并拆了,造了一幢更高更大的建筑物。水管是由好几个公司先后分别排的,所以谁也搞不清水管究竟是怎样排的。建筑物靠霓虹大道的一半产权归王老虎所有,靠阳光大道的一边归者国忠所有。王老虎开的是一家"鸡尾酒浴室综合俱乐部",里面的高级娱乐休闲设施一应俱全,当然, 最主要的还是那些蜂巢似的小浴室。者国忠开的是"者记百酒店娱乐餐饮中心",里面最富吸引力的是一个个独立的雅座包房,只有这些小包房才向顾客供应那种名为"王者之魔"的名酒,每杯三万元。

随着王老虎和者国忠在这个城市的成功,他们便开始向旁的城市发展他们的事业。在此期间,他们发现,所有的城市都有霓虹大道、阳光大道、五一路和六一路,所有的城市的霓虹大道、阳光大道、五一路和六一路都夹出了一个长二千米宽五十米的矩形地带。这真是一个荒谬至极的巧合,王老虎和者国忠发现了这个奇迹般的巧合,便把这个巧合推到了极致,在巧合之上建造了一幢幢高大的建筑物,使建筑物朝北也就是面向霓虹大道的那一半成为了"鸡尾酒浴室综合俱乐部",而朝南面向阳光大道的那一半则成为了"者记百酒暨娱乐餐饮中心"。所有的建筑物从里到外都是一模一样的,从装潢直到一张桌子一个椅子,当你身处其中时,你根无法凭借环境的特点来确定你目前在哪个城市里,哪个城市里的此类建筑物才是最初的那座。反正你无论现在在哪座城市里,如果你想洗鸡尾酒浴便上霓虹大道,你想喝"王者之魔"便上阳光大道,所有的细节都是一样的,你无从辨别也没必要去辨别它们的顺序,因为你获得的享受都是原汁原味的。

再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除了他们从来不喝"王者之魔"外,人间荣华富贵的极致王老虎和者国忠都已经达到过了。他们便在一些年过后,陆续地死去了。他们的儿子和女儿继承了他们的产业。这是一对年轻的夫妻,时年正好三十出头。他们自小起便已是青梅竹马的一对,他们小学和中学上的是同一家收费很高的私立学校,在那里他们受到了王老虎和者国忠都未受过的良好的教育,他们的谈吐教养令他们的父母既感到自卑,又觉得扬眉吐气。他们一面接受着这种高雅的教育,一面也在暗地里发展着他们的感情,等到他们一起上哈佛大学去留学的时候,他们的关系便公开了。后来他们便结了婚,他们的父母双亲对这门亲事都很满意,他们感到王者两家终于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将象纪念牌一样在所有的城市里矗立,而不象王老虎和者国忠只能在所有的城市里搞一座不伦不类的建筑物。

王萧茏,也就是王老虎的儿子,他父亲给他取的名字是王小龙,继承了所有的霓虹大道上的"鸡尾酒浴室综合俱乐部";者雨画,也就是者国忠的女儿,他爹给她取的名字是者玉华,继承了所有的阳光大道上的"者记百酒暨娱乐餐饮中心”。王萧茏和者雨画凑在一起,计算了一下他们所继承的财产的价值。那个数字令他们膛目结舌,即使他们每人每天花上十万元,到一百年后,他们还将是亿万富翁。当然这还不包括他们把钱存入银行后,所可能生出的利息。他们便觉得继续保留那些建筑物完全没有必要,而且还要花费他们太多的心思。这样,他们便把这些产业全部折价卖给了愿意收购它们的几个财团。

现在,他们过上了一种清闲、自在而且富有情趣的生活,他们乘坐着他们豪华的私人飞机到各地去访问旅游,参加各种重要的社交活动。有时他们也会去音乐厅包厢听交响乐或者歌剧,并还时不时地去看一看芭蕾舞。他们收购了许多很不错的艺术品,但是他们总是觉得他们拥有的艺术品还是太少,因此一旦有什么重要的艺术品拍卖活动或者什么艺术品展览时,他们总是会非常及时地赶到,然后便掏出他们的支票本,满不在乎地撕下一张又一张。在此期间,王萧茏已经成了好几个国际体育协会的执委或副主席,而者雨画也搞起了好几家慈善机构和供发展艺术和学术用的专门基金会,他们的行踪总是会不断地出现在报纸上,为所有关注他们的人所知晓,无论他们怎么忙,周末的时候,他们总是坐着他们的那辆劳斯莱斯车前往霓虹大道的鸡尾酒浴综合俱乐部。先是打上两个小时的保龄球,然后便再用两个小时洗鸡尾酒浴。王萧茏比较喜欢到"天堂之恋"去洗,而者雨画则相对来说更欣赏"卡萨布兰卡之梦"。两个小时后,他们便在门厅处会合,然后就一起再次坐上他们的劳斯莱斯车,不用吩咐,司机便会自行把沿霓虹大道往东开,然后到一路往右拐,开五十米便到阳光大道,便再次向右拐,到"者记百酒暨娱乐餐饮中心"门口停车。王萧茏先生下车,绕一个圈子,把者雨画扶下来,便进了"者记百酒暨娱乐餐饮中心"。中心的待者早已等着他们了,带他们进了他们预计的那个小包房。在小包房里,他们会吃上一点莱一些小点心,当然还有五、六杯"王者之魔"。

这样的话,王萧茏和者雨画便开始了他们的贵族生活。

1993.12.24-1993.12.26.

Les escaliers de la Butte sont durs aux miséreux; Les ailes des moulins protègent les amoureux
自豪地基于 React.js Gatsby.js 驱动 | RSS 订阅可用
内容基于 CC-BY-SA 4.0 授权 | 评点或斧正可以 在此提交 issue
2013-2024 鏡 @ がんばらないプロジェクト / 夜ノ森工房